周礼的春官宗伯中,有这么一句,“以副辜祭四方百物。“ 什么是副呢?副就是剖开之意,也就是甲骨卜辞的卯这种祭法。卯就是后世的劉字的本字,象形,正是分开,剖开之形状。辜字的本意就是肢解之意。
比如,周礼的秋官种,“凡殺其親者,焚之;殺王之親者,辜之。“ 鄭玄注:“辜,謂磔之。”。因此,就是剖开和肢解牺牲品的方式来祭祀四方。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四方神要用这么残忍暴力的方法来祭祀?
这要回溯一个人类学的基础信仰问题。以下引字叶舒宪的晋阳学刊1989年第四期,“帝王与太阳——“夔—足”与“玄鸟生商”神话今释”:“天和地在地平线上似乎是长在一起的,故人经常相信每天两者在西方要分合一次,而每天黄昏太阳必须从两者之间小裂缝中通过。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太阳在悄悄通过时经常受伤,被挤掉他的尾巴或大腿。希腊人的‘西姆普莱加代斯神话’,认为两块岩石能开能关,就出于这种信仰。澳大利亚人的太阳神只有一只好腿,另一只在旅行中弄成残废了。墨西哥人的太阳神同样是个跛子,某些古老的法典表明,他的左边残肢还流着血,但是这里岩石被鱼所代替。这一观念引导出鱼夜晚吃了太阳而白天又吐出来的‘约拿神话’,和上述‘西姆普莱加代斯神话’相结合。关于落日为黑夜所‘吞噬’,早晨又‘吐出来’,光亮之球便重新浮现的神话,也是很古老的。”
因此地平线可以被视作太阳的母亲,而太阳出生的时候容易难产,因此就会产生肢解的可能。而太阳落下,则类似于被地平线剖开。因此四方神就可以被视作一种母亲神,而太阳则是四方神所生。这在大荒经中有很多记载。“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这里,孺字在说文解字当中,正是生育之意。因此少昊本是女神。少昊生颛顼,颛顼就是太阳神。再比如,大荒西经,“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及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 这段,偏枯,鱼妇,讲的就是颛顼作为太阳神死亡的状态,妇通副,也就是太阳神被地平线剖开,肢解。但是,太阳神每天又会死而复生。另外,鱼妇这个词,本身也指向颛顼的性别,本来也是女神。
南岛语,藏语,汉语里的太阳,五,应该都是同源的。都对应日母。毛利语五是rima,太阳是ra。藏语,太阳,niyma。五,nga。汉语,午,戊,母,五四字对应母亲,五这个概念。所以官话区这个ri日的音应该非常古老,古音韵学家这里面应该是出了很大错误。这些先民的底层信仰都认为太阳是母亲。
据此,卜辞里有东母,西母。其实就是东五,西五,加在一起就是十天干。司日月进出。事实上,十天干作为太阳神,本来都是女神,也就是对应大荒西经中所说,女娲所生的十巫。因为巫的本意,特指女巫。因此这是一种轮回现象,也就是说十天干所代表的十宗女巫之间,互相通婚,融合,循环的故事。
根据这个理论框架,就非常容易理解甲骨卜辞中的一些非常深刻的秘密,也就是商王的祊祭和日干的继承。这个问题前人已经有所讨论,比如,张富祥的“商王名号与上古日名制研究”,黄铭崇的“商人日干為生稱以及同干不婚的意義“,这些文章都做了原创性的推理,但其主要还是集中在日干是生称,以及日干和母亲有关上面。具体的传承关系依然是不清晰的。譬如,如果商人的日名和其母亲的日名相同,那么商人的先妣和其继位的儿子的日名重合的例子就非常少,少到了不符合政治伦理的程度。再有就是如果儿子跟从母系,那么不同日干宗的基因交流就会有很多限制,这回长期妨碍商人族群的融合。因此这些问题依然需要仔细审视。
先从祊字说起。祊在卜辞中就是写成一个四方形。在传世文献中,祊就解释为庙门之意,也就是后世的所谓牌坊。祊祭就是庙门附近的祭祀。另外,从字面来说,祊祭就是方祭,四方之祭。根据上面的讲法,也就是对所谓东西母,东西五之祭祀。卜辞中更有趣的一点就是,对于绝大多数卜辞来说,方祭一定是祭祀的对象的前一天。比如,“丙寅卜,贞:武丁祊其牢?”, “壬戌卜,贞:母癸祊叀羊?”。 也就是说在祭祀祭祀对象的前一天进行祊祭。从扶桑树和太阳的神话来说,这一点很容易理解,也就是古人大致把东方西方各五个方位定义为十根天柱,而日月大致就是在这十棵树之间生落,形成一种循环关系。
把这个现象和上述理论框架结合起来,就可以得到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结论,如果祊祭是对祭祀者母亲的祭祀,那么,商人贵族的日名来自于其亲生母亲的日名加一。当然,这个规律偶尔也有特例,比如,“丁未卜,贞:父丁祊其牢?才(在)十月又一。“ 也就是说父丁的祊祭是同在丁日,这个特例可能是因为父丁的亲身母亲未必有日名,而丁这个日名是过继给一个丁姓的贵妇而来的。
下面根据这个假设来检阅一下根据周祭表总结出来的商王的先王先妣表。
从商汤开始,
他的父亲,癸,母亲,妣甲。而商汤是大乙,正是甲+1.
商汤的王后,妣丙,他的儿子大丁,还是丙+1.
然而大丁早死,大甲被伊尹赶下台,因此不得已,只好通过占卜的办法过继一个给妣丙,也就是卜丙。这类过继的情况,儿子通过占卜的方式来选取,并且跟从具备日名的先妣的日名,因此叫做卜丙。传世文献也有写成外丙的,就是说他是外人,不是本来具备日名的王子。
另外,以甲乙代表木,丙丁,火,戊己,土,庚辛,金,壬癸,水,表示五行。那么,五行内部是不可通婚的。这也完全符合商代先王先妣表的规律。再有就是,商王本人不可以娶其母亲同日干,即自身的日干-1的日干的,女子为妻,否则就会导致其儿子和本人同日名的情况。这条规律也经过验证之后,符合根据卜辞总结出来的商代周祭表,也就是贵族的祭祀次序表。
根据这些基本原则,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些有趣的母子关系,比如,祖辛的母亲是妣庚。盘庚的母亲是妣己。小辛的母亲是妣庚。祖己的母亲是妣戊,因此司母戊鼎当为祖己所铸造。祖甲的母亲是妣癸。而妇好,即妣辛,没有儿子。再有就是帝辛的王后是妲己,而武庚正应该是妲己的亲生儿子。
这种有趣的轮转式日名继承方式能够保证各日干宗族具备非常高的流动性。即一个宗的王子必然会轮转到下一个宗去成长。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商朝能够持续那么长的时间而没有崩溃。而周代的宗法制度由于摈弃了这种轮转制度,也就导致了东周时代迅速的分崩离析。
最后,根据最近的考古发现,应公鼎的铭文,周武王的日名是丁,因此周武王的母亲,太姒,的日名应该是丙。这一点就和商汤的妻子,妣丙是一样的。因此,她们被称作有莘氏,并不是偶然的,很可能和其日名为丙有关。
总结一下就是,从母系日名来说,夏商周三代十有很高的连续性的。商汤通过和妣丙通婚,获得了丙丁两部的支持,而伊尹正是丁部,卜辞中对伊尹的祭祀通常在丁日。另外就是仲虺的任姓,很可能就是壬部。因此商汤正是通过联合了壬部和丙部,获得了对夏的优势。夏桀日名是癸,昆吾的日名很可能是己,也就是传世文献的葛伯。到了商末,类似的政治局面又重复了,周人正是通过和太任,也就是壬部,和太姒,也就是丙部的通婚,获得商人内部势力的认可,从而翦商成功。这种历史相似性的根源,颇有可能来自于这十个日干部的长期的内在矛盾。比如,夏末昆吾作为诸侯长,侵暴诸侯,大致表达的就是别的这些日干宗对己部的不满。另外,商王的日名不可为癸,也颇有可能和灭夏有关,因为夏桀是癸部,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压制。再有就是这个规律在先商阶段是不适用的,一方面可能意味着,先商的很多规则或者历史是后世追述的,这些祖先,都未必是商汤之后诸王的直系先祖。另外,就是还有一定可能,夏的王表和商的先公本就是一回事。这些问题依然需要未来进一步的仔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