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总统米莱的政党LLA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选举中仅获得34%的选票,远落后于反对党正义党的47%。
反对党的表现超出预期,引发投资者对米莱改革前景的担忧,阿根廷金融市场全线崩盘。
如果这一趋势继续下去,米莱将在2025年的国会中期选举中遭遇滑铁卢,反对党将完全掌握国会,米莱将成为跛脚鸭总统,无力推动任何改革。
米莱的失败表明庇隆主义代表的反精英、福利主义思潮在阿根廷根深蒂固,远非米莱一人可以改变,这牵扯到阿根廷的历史包袱。
这里介绍下庇隆主义,庇隆主义由军人总统胡安·庇隆开创,他于1946年当选为阿根廷总统。庇隆主义有几个特征,一是反对精英和寡头。二是强调进口替代,保护国内产业。三就是实行高福利政策,支持工会,主张建立全覆盖的教育、医疗和养老体系。
二战时,欧洲陷入战乱,阿根廷大量出口农产品和矿石,财政宽裕,短暂的出口繁荣为庇隆主义提供了物质基础。
但问题是,二战创造的历史机遇不可能永远持续,大宗商品极其依赖国际市场,一旦外部条件恶化,价格就会剧烈波动,阿根廷财政就会立即崩溃。换句话说,阿根廷单纯依靠农产品的经济模式完全撑不起“欧洲式”的高福利。
1955年,庇隆的政策玩不下去了,他被军事政变推翻被迫流亡,虽然庇隆首次只统治了10年(1973年又再次复出),但他的主义却经久不衰,一直是阿根廷政坛的主流。
如果用一个词概括庇隆主义,那就是短视,庇隆主义不关心长期的产业发展,不关注社会整体收入水平的提升,只把重点放在短期的财富分配上,每当选举来临,政党就争相用福利贿赂选民,以赢得支持。
庇隆主义统治阿根廷长达70年,阿根廷的工业没有任何实质突破,至今仍高度依赖大宗商品出口,阿根廷的营商环境也是一塌糊涂,很多在拉美做生意的中国人都深有感触。
庇隆主义的弊病,阿根廷社会不是不知道,但谁都无法改变,就算是再激进的右派,到了台上,也只能在庇隆主义的框架下小修小补。
庇隆主义如此顽固,一是福利贿选让阿根廷人养成了短视、懒惰的毛病,让他们不关心长期政策,只关心能否立即得到些小恩小惠。阿根廷社会“延迟满足”的能力被大幅削弱,这种全民性的鼠目寸光让任何改革都难以推行。
二是阿根廷乃至整个拉美的民粹主义情绪根深蒂固,这就要追溯到更久远的历史。
《国家为什么失败》一书,提出了包容性体制和汲取性体制的概念,英国的北美殖民地属于前者,西班牙的南美殖民地属于后者。
西班牙国王只把南美洲作为原料产地,总督的任务是为王室开采矿石和生产经济作物。殖民地内部的权力结构,往往是少数寡头奴役多数贫困人口。
在墨西哥,体现为少量白人统治大量印第安人,15%的白人是统治者,占有大部分土地,80%的印第安人和混血儿是他们的佃农或奴隶。
阿根廷白人人口较多,19世纪末超过了70%,但这里的经济结构仍然高度不平等。
西班牙统治下的阿根廷实行的是“大庄园制”,即国王将土地一次性授予贵族、军官,他们是阿根廷最早的寡头,占有大部分的土地和矿产,他们的任务是为母国提供农产品和矿石。
如果一个国家以出口资源为主,它一定是贫富悬殊的,政府只要控制关键资源就能谋利,他们无需在意国民的教育水平,更缺乏扩大人力资本的动机,在这种国家,大部分人口无法创造价值,都是多余的。
相比阿根廷,北美殖民地的路径完全不同,北美殖民地是白人殖民地,当地人没有奴役印第安人,而是将他们驱离,这让殖民地内部的种族结构更加单一、平等(黑人虽被奴役,但人口占比一直在10%左右,南方蓄奴州也被北方击败,不是主流)。
英国也没有将殖民地的土地直接封给贵族,而是允许移民自由开垦土地,确立产权,美国建立后,更是保护小农利益,如杰斐逊就强调“小农是共和国的基石”。北美殖民地也几乎照搬了英国的制度,有自己的议会和代表,远比实行君主专制的西班牙要民主。
可以说,北美殖民地一开始就比拉美要自由、平等,美国人几乎没有受过贵族和寡头的压迫,他们对不平等的坏处感受不深,自然更能接受小政府和自由放任的理念。
相比之下,阿根廷的阶级矛盾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大部分土地、矿产仍掌握在寡头手中,直到2000年,阿根廷的基尼系数仍高达0.52,属于贫富悬殊。巨大的阶级差距让阿根廷人对寡头深恶痛绝,左翼政党正是靠着这股仇富情绪,才一次又一次当选。
但发福利并不能解决问题,危机终归是爆发了,到2023年12月米莱上任前,阿根廷已经陷入“四高一低”的困境,即高通胀、高贫困、高债务、高财政赤字、低外汇储备。
2023年阿根廷全年通胀率超过210%,是世界第二高,仅次于委内瑞拉。阿根廷外债总额接近GDP的90%,且面临违约风险。阿根廷的外汇储备也已枯竭,无法进口必需的工业品。阿根廷的贫困率更是超过40%,中产阶层严重萎缩。
米莱上任后开启“电锯计划”,大幅削减公共开支;放松价格管制;国企私有化;大幅削减福利,甚至试图用美元代替阿根廷比索。
客观说米莱成绩还不错,通胀回落到今年7月的36%,贫困率下降到31%,几十年来首次实现财政盈余,2024年GDP缩减了1.7%,但四季度已恢复增长(+2.1%),IMF预测2025年阿根廷GDP将增长5.5%。贫困率虽然一度飙升到55%,但近期已有所回落。
如果米莱的改革能一以贯之,阿根廷确有走出困境的希望,但问题还是阿根廷人愿不愿意为了长远利益,承受暂时的阵痛,容忍福利的下降,目前看庇隆主义的阴影再次浮现,形势并不乐观。
此次地方选举失败自不必说,米莱的民调也有所下滑,2023年底米莱的民调曾超过50%,但到今年7月,已经下滑到37.8%,8月因为“加密货币”丑闻,民调进一步下滑。
米莱用美元代替比索的计划也很难实施,阿根廷的外汇储备已经枯竭,根本没有足额的美元用于流通。
而且相对庇隆主义政党的总统,米莱还面临一个困境,就是他的政党LLA根基太浅,是国会的少数派(仅占15%),在地方政府中更是缺乏根基,这让米莱的政策很难全面贯彻,一旦米莱输掉2025年的中期选举,庇隆主义者全面反扑,改革又将功亏一篑。
整体上,我对米莱改革不抱太大希望,庇隆主义在阿根廷积弊已久,已深入阿根廷社会的骨髓,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庇隆主义不仅是经济政策,更是一种政治文化和社会身份,它的理念深刻影响政坛,更依托工会深植于社会,短期内难以瓦解。米莱再天才、运气再好,也无法与其对抗。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描绘了拉美的困境,小说中代表拉美国家的布恩迪亚家族一开始就被“羊皮卷”预言了命运,这个家族世世代代在孤独中重复错误,始终无法摆脱自己的宿命。
米莱一人,当然无法对抗宿命,但他是第一个鲜明反对庇隆主义,公开宣称“庇隆主义是一切灾难根源”的政客,米莱或许会失败,但终究给阿根廷留下了一枚打破宿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