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博业内人,南博这次怕是难善终了
么么爸 | 2025年12月22日 21:52
南京这破地方,要么不出事,出事都是大丑闻,自彭宇案以来屡试不爽。果然是做国都都短命的料…… 所有点进来看这篇文章的,我默认已经吃南博和庞家的瓜吃了好几天了。如果有那种啥都不清楚一头撞进来看得一脸懵逼的,恕我不科普,自己先去看一下8800万《江南春》事件的始末,再来看我的这篇东西。 各位可能忘记了我是正儿八经考古学和博物馆学毕业的,我同班同学只要从事本专业的基本上全都在江浙沪各个博物馆、文旅系统担任领导工作甚至是院长之职。所以南博这次事情,我们同学圈子和校友圈子关注此事是最多的,讨论也是最密切的。
后面我所说的很多事情,皆来自于不同的熟人,我不需要列举是谁说的以作为佐证,因为指名道姓可能害人,毕竟好些人都和此次事件里的名声不佳当事人认识、甚至打过很长时间交道。
下面我写的内容,将从一个个词条来整体说一下这次的事情。详细度和缜密度可能远高于你在自媒体账号里零零碎碎了解到的。
首先,庞家。我们要先了解一下庞家有多牛逼。
庞莱臣家族 第一代,庞云鏳,浙江南浔四象之一。有两个儿子,庞元济、庞元澄。 庞元济,南浔人,字莱臣,号虚斋,出生于1864年(同治3年),卒于1949年,近代最著名的实业家、收藏家,时称北张南庞,北张就是张伯驹。兴业银行创始人,中国银行有原始股。载沣曾经想把溥仪过继给他做儿子,只是后来不小心成了末代皇帝,但溥仪倒台被冯玉祥赶出紫禁城后,也确实来跟庞莱臣要过钱,而庞莱臣也真的给了一些。 庞元澄,字青城,同盟会创始人之一,复旦大学创始人,为辛亥革命提供巨额经费,曾任孙中山的秘书。 庞莱臣唯一的儿子(史上未留名)去世比较年轻,所幸留下来两个孙子,庞增和和庞曾祥。之后从弟弟庞元澄家里过继了一个儿子过来,就是庞秉礼。 1949年庞莱臣去世时就把家产分成了三份,分别给了两个孙子庞增和、庞曾祥以及嗣子庞秉礼。 作为第四代的庞增和,其女儿庞叔令是第五代,这两位也是一直在起诉南博的正主。
介绍完了庞家,我们再细说一下庞家和南博关于《江南春》的恩怨始末。
1953年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给上海文管会主任徐森玉写信,点名要征集庞家明代仇英《江南春》,并注明“非要不可”。 这个徐森玉,和庞莱臣是朋友。 同时还要再提一个人的名字,画家谢稚柳。他在此期间在庞莱臣的嗣子庞秉礼的陪同下去庞家鉴赏过庞莱臣先生珍藏的书画。这个人的名字记一下后面要考,他在1961年将《江南春》鉴定为赝品的专家组名单里。
1959年,江苏省文化局代表郑山尊经过多年说服,庞增和代表庞家一次性捐赠给南京博物院137件257幅藏画,由时任苏州文化局局长段东战和苏州博物馆馆长钱墉签收。这批古画80%以上都被判定为一级藏品。 之后在南博时任院长曾昭燏的动员下,于1962年以征集的名义从庞家又征集了11件古画,其中最知名的是宋徽宗赵佶的《鸜鹆图》,不过只象征性给了一些钱。因为不是捐赠,所以政府需要给钱。 有多象征性呢,我举个例子吧。因为除了南京博物院外,上海文管会还向庞家征购了600幅字画,前后加起来一共付了23万旧币。新中国稳定后开启旧币换新币,这23万旧币可以换成23块钱新币。
1963年,南京博物院工作人员徐沄秋到苏州拜访庞增和,以开画展为由借了2幅画,元代吴镇的《松泉图轴》,清代吴历的《仿古山水册页》。双方约定展期3个月结束就归还,但再也没归还,这也是多年后庞家起诉南京博物院还画的导火索。 这个徐沄秋也要记一下后面也要考,因为在1964年第二次将《江南春》鉴定为赝品时,他也在专家组名单里。就这个借画不还的南博工作人员。 紧接着1964年曾昭燏在灵谷塔跳塔自杀,庞家当时因为跟曾昭燏关系好,基于对她的信任才捐赠、出售、出借一百多幅古画给南京博物院。因此在曾去世后一段时间,庞增和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去要画。再然后十年文阁来了,庞增和全家被下放到苏北农村,庞家被抄家,当时的借据和其他画作全部被抄走丢失。
1979年平反后,庞增和多次到南京博物院要两幅画,南博在庞家拿不出借据的情况下予以否认,称这两幅画是南京收藏家陶白捐赠的,但庞家去问陶白,陶白说自己压根不知道这个事情。 于是庞家在1988年向南京市玄武区人民法院起诉南京博物院归还两幅借走的古画,但因为借据丢失,最终法院判决这两幅画是南博从庞家征购的,但未付画款,判决南博支付给庞家画款及25年利息合计5.4万元。 庞家上诉无果,只能接受现实,两年后庞家第四代庞增和就去世了。
要画的官司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之后又起了名誉官司,也就是2014年12月26日南博特展“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邀请第五代曾孙女庞叔令参加开幕式,但在展览画册中,布展人庞鸥(恰好姓庞)写的“庞莱臣也没想到,他的子孙败落到卖画为生”,在多次要求道歉无果后,庞家诉诸法律,2016年苏州市吴中区人民法院判决庞鸥捏造并散布虚构事实,侵犯了庞增和的名誉权,南博和庞鸥均应承担侵权责任。 同时,因为庭审中南博为了证明庞家确实卖画,宣称《江南春》在90年代被南京艺兰斋购藏,就是庞家私下卖画的确凿证据,在庞家引起轩然大波,明明是庞家捐赠给南博的古画,现在却成为了南博指控庞家卖画败家的证据,因此庞家立刻向南京博物院要求查看 1959年庞家捐赠的137件藏品的现状,尤其是《江南春》图卷的现状,但南博一直不给回复。 另外,这次展览是为号称“庞莱臣外曾孙女徐莺”办的,徐湖平剪彩,拉上庞叔令来认亲,结果被人揭穿。徐莺的滑稽剧我们后面单独讲。 2024年10月,在10年诉求无果后,庞叔令正式起诉南京博物院,要求南博履行庞家捐赠文物的告知义务,南京博物院一口咬死庞叔令不是捐赠人庞增和本人无权知晓,最终法院判决庞家有权知晓,判决南博在2025年6月30日前安排庞家查验全部捐赠藏品原件。但在5月份,庞家就发现《江南春》图卷出现在了拍卖图录上,估价8800万元,立刻向国家文物部门举报,《江南春》随即被撤拍。
2025年6月,庞家在核对藏品后,确认少掉了5件古画,只剩132件。 2025年7月,南博书面答复庞家,这5幅古画在1961年经由张珩、韩慎先、谢稚柳组成的专家组鉴定为伪作,1964年又由王敦化、徐沄秋、许莘农组成的专家组再次鉴定为假,已经被剔除并进行了划拨、调剂处理。 这6个专家,有庞秉礼陪同鉴赏了画作的谢稚柳,借画不还的徐沄秋,以及同为南博工作人员的王敦化。尤其徐沄秋,是做书画征集工作的,根本就不是书画鉴定专家。 而最离奇的是,南博出示的文件显示,《江南春》是2001年4月以“仿仇英山水卷”的名义被“顾客”从南博买走的,签字批准的是时任院长徐湖平。 同时,1961年专家鉴定虽然为伪,但意见里明确写着“陈鎏题引首真”。也就是说,画卷上四个大字“江南佳丽”旁边的引首章是陈鎏盖的,那肯定是真的。 陈鎏,明嘉靖朝吴县人(苏州),官至四川右布政使,他和《江南春》作者仇英是同时代的人。他鉴定为真的画作,就算是同时代的人临摹的,那也是明代的古画,距今近500年,其价值又哪里是南博6800元卖出的价格所能体现的。 而艺兰斋的陆挺在90年代就大张旗鼓宣布17万元购得《江南春》作为镇馆之宝,当年特地请了全国文物鉴定委员会的杨仁恺鉴定为真。陆家现在在南北两京的能量就不展开说了,我怕帖子没了。
2014年南博在特展“庞莱臣虚斋名画合璧展”时,还向艺兰斋借了这幅《江南春》来展出,估计当时庞家人也压根没想到这幅画不是南博库房的而是问陆挺借来的,否则只怕2010年就要暴起问责了。一直拖到2025年《江南春》出现在拍卖会,才确认《江南春》早在2001年就被以赝品的名义6800元卖给不知名顾客了,那艺兰斋90年代的高调宣传与01年才卖出的赝品明代古画,这之间又是什么个混乱逻辑呢?到底是6800呢,还是17万呢? 最后可能有人会问,有没有可能艺兰斋送拍的《江南春》,和庞家捐给南博的,不是一件东西。庞家的赝品流失无迹可寻,而艺兰斋的那副是人家自己收来的?这点也不成立,因为送拍估值8800万的这幅画,上面非常清晰的盖着庞家的虚斋收藏章。这就说明艺兰斋的《江南春》一定是庞家出来的。 所以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那就是庞家做了一幅假画在1959年捐给了南博,真画后来被庞家后人偷偷卖了,辗转流入陆挺手里。 那可是59年,捐假画给国家,庞家人是真的不怕被杀头。
好了,以上就是时间轴上这次事件从59年起,到如今的长达66年的始末和恩怨。
下面,我们来继续细拆其他词条。 先讲讲跟此事密切相关的南京博物院几任馆长。 前两任馆长都是自杀的。
曾昭燏 56年到64年任南博院长。 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创立南博的院长。 前面一定要算的话还有一任馆长徐平羽。 曾国藩家族后人,南大国文系,英国伦敦大学考古学硕士,著名的考古学家和博物馆学家。她的自杀主要是文格前夕被长期迫害后抑郁自杀。 她创立了南京博物院,制定了“不藏不卖”的院规,严禁工作人员私人收藏古董(然并卵)。 1948年她坚决反对文物迁台,致函杭立武(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负责筛选运送国宝至台湾)“运出文物损失者永为民族罪人”,成功保住了近千箱重要文物,其中最著名的就包括后母戊鼎。 她的自尽和时代悲剧有关,跟南博的问题无关。但下一个院长姚迁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姚迁 64年到84年任南博院长。 如东人,拨乱反正后的80年代初因为追讨被多位老干部在之前岁月以“观赏”为名借走不还的南博珍贵字画,得罪了不少人,先后被举报生活作风问题、学术剽窃问题,最终都查无实据。 1984年8月26日和27日,《光明日报》在未充分核实的情况下,连发两篇报道指控姚迁以权谋私、侵占学术成果,将他定性为学术腐败者。姚迁申诉无门,整理出3万字自辩材料后,于84年11月8日凌晨自缢身亡,遗言8个字:“我清白,但无处可说”。 事后确认实际上是他的下属私自记录了他的鉴定意见,然后整理成文发表,反咬一口说是他剽窃。 85年8月3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以及始作俑者光明日报,播发新华社消息为姚迁平反。
徐湖平 2001年到05年任南博院长。 但实际上,徐湖平1985年就升到了副院长,姚迁自杀后,虽然是梁白泉接任了南京博物院院长,但期间真正握有大权的其实是徐湖平。 军人世家出身,1969年复原后在南京新华印刷厂干了4年,1973转到南京博物院做杂务。 1985年就升任副院长,也有说法说他仅工作6年就从杂务升任副院长,年代久远也不敢确定。2001年升任院长。 根据我同学回忆说,2002年时任南博院长的徐湖平,曾经到我们院给我们班做过关于博物馆管理和运营的讲座,我倒是一点点印象都没有了,可见我大学混日子之极致。 我所认识的和徐湖平打过交道的朋友,对徐湖平的评价是:官僚派头极大,在他如白宫般的128平的巨大办公室里,如领导人一般接待各种访客,不时对汇报工作的下属进行签字和训诫。 按照退休后徐湖平接受访谈时自述,他的父亲徐志明是湖南平江人,1928年入党,参与了平江起义,再看看徐的部队履历和印刷厂转入南博干到副院长大权独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网上还有一个说法说徐湖平户口本上的父亲是徐德,湖北武穴人,1928年入党,营级干部转业,最终在湖北省民政厅厅长位置上退休。 虽然不知真伪,但总的来说,部队子弟是没跑的,再看看其作风,就不难理解了。
最后再提一下南博最著名的网红馆长龚良。 曾几何时南京最出名的两个网红文旅大佬非南京博物院前院长龚良和红山动物园现园长沈志军莫属。 真正让南博声名远扬在互联网一度接近故宫博物馆的主要推手,就是龚良。 实际上我们作为业内人都觉得,南博进全国十大甚至八大博物馆没任何疑问,但现在这样被互联网捧到前三(故宫,台北故宫,南博),那就相当的扯犊子了。 所以说,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龚良院长在南博的崛起方面功不可没,而且他个人的演讲能力和操盘也确实相当优秀。 那为什么在22年急流勇退?为什么这两年不怎么提到了?
南博院长这条线也捋完了,下面是跟这个事情密切相关的一些个人。
郭礼典 庞家把这次事情捅到了公开层面引起整个社会关注。 而郭礼典则是再度实名举报,把最后的遮羞布捅了个稀巴烂。 南博馆藏部退休员工,实名举报徐湖平有组织、有预谋、大规模盗窃走私故宫南迁文物,致使数以千计国宝流失、损毁。 他称徐湖平在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未经国家文物局批准,擅自撕毁存放于南京朝天宫库房抗战文物保管箱上的抗战时期封条,取出大量文物。而后指使听其安排的文物专家、南博工作人员组成专家鉴定组,将这些文物鉴定为“赝品”,然后低价通过南博自己的江苏省文物商店出售给关系户,然后再转手倒卖给其子徐湘江在上海开的文物拍卖公司,最后出售给文物贩子和海外商人。 郭礼典从2008年起联合南博40多位职工联名举报当时已退休的徐湖平多次均未果,2008年新华社内参上还刊登了徐湖平腐败材料,但由于行贿对象太多,背后势力过于庞大,最终不了了之。 其中一共列举了5大点,件件惊爆,我直接把微博截图放下面好了。
徐湘江 徐湖平的儿子,2004年在上海成立艺术品拍卖公司,长期从事文物收藏和拍卖。 名下有南京爱淘拍卖有限公司,南京敏求艺术品有限公司。
徐莺 这个就真的更扯了。 冒充庞莱臣的外曾孙女,利用冒充庞家人的身份。 2014年南博的那次庞莱臣收藏展,徐湖平剪彩,庞鸥策展,就是为了徐莺办的。 而后借此以生物学专业的学历,半路以委培生身份进入中国美院,速成古画研究员,研究课题“庞莱臣收藏”,毕业后空降杭师大担任副教授。 她回忆的关于庞家先辈的记忆后来被庞家人揭穿多处,自始至终也拿不出任何能证明自己是庞家后人的证据。 好死不死她恰好姓徐。 另外杭师大也是挺牛逼的。
相关的人说完了,说说监守自盗这个事情。 其实博物馆行业,监守自盗是普遍现象,文物行贿更是自古以来。
大家想一想,在监管约等于没有的上世纪,如果你手里有了库房钥匙的权力,如果你恰好有了偷梁换柱的资源,你会怎么办? 动乱年代,文物工作者尚且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去监管、保护在很多地区被愚昧列为四旧的珍贵文物。 我可以不夸张的说,在混乱的那几十年,中国绝大多数的博物馆里都有被调包的文物。甚至有的文物经历了多次的赝品换赝品、赝品再换赝品,压根不知道哪个更赝品,也不知道真正的真品去了哪里。 直到某一天忽然出现在某个拍卖会被曝光引起公众关注。
所以徐湖平这种左手鉴定为赝品、右手卖给关系户的行为,在那些年代比比皆是。 姚迁馆长死也要抗争的老干部老领导借文物欣赏后不归还的情况也很普遍,只是绝大多数工作人员选择了视而不见,真正敢据理力争的少之又少。最后几任博物馆领导一迭代,全都默认遗失、遗失、不可查,那这些馆藏品也就不存在了。
再比如,广州美院萧元案。 时任广州美院图书馆馆长的萧元,早年就以临摹张大千作品即可乱真闻名。 2002年他当上馆长后,利用职权之便,多次将馆藏齐白石、八大山人、潘天寿能名家真迹字画借回家后临摹仿制,利用审核人员只会核对数量不会辨别真伪的漏洞,在两年时间从广州美院掉包了143幅馆藏真迹, 其中仅八大山人的《湖石双鸟图轴》估值就高达3000多万元。 2004年到2012年8年时间里,他通过拍卖行陆续拍出125幅真迹,拍卖成交3500万元,扣除佣金实际得款2700万元,你们就说信不信吧125幅真迹加起来3500万。 案发是因为2014年拍卖行上,广美校友发现其中一幅画上有广美馆藏的印章后报案,最终让萧馆长落马。 而后在追缴赃物的过程中,发现18幅尚未售出的真迹,鉴定估价7700万元。看好了,前面125幅3500万,这18幅7700万,姑且认为是太出名的实在不敢拿去卖吧。 最终总案值近1.2亿元。
这可是2010年啦各位,2010年都能这样搞的,你们想一下跃进和动乱的那几十年吧,想想改革开放的那几十年吧。
从郭美美到黄杨钿甜,再到南博文物,是一次次挑战民众公信力底线的争议社会事件。这背后所导致的,是关于该不该献血、该不该捐款、该不该捐物的质疑和反思。 这种事如果处理不好,荼毒久远。
需要值得注意的是,16年萧元案事发后还没来得及判,萧元就病死了,于是除了追赃外,其他问题随着主犯的去世就不再继续追究。 再看看如今已82岁的徐湖平,以及更多跟着受益的当事人们,我觉得南博《江南春》这案子还是得提高效率,否则艺兰斋的陆挺今年也死了,如果更多当事人也死了,那就不了了之皆大欢喜了。 唯一欢喜不起来的,大概也就是越发对公信力丧失信心的老百姓了。
